《月亮是不会没有的》
爱,总是自私的。
爱一处风景,自私到舍不得告诉人家,巴不得大家都不知道;自私到恨不得放入个人收藏夹内私人珍藏;或干脆纳为私家花园立块“立入禁止”的牌子。有这种龌龊心理的,或许不只我一个人吧。
风景中能让我产生此等自私心理的,闽东霞浦县牙城镇崇山峻岭中的杨家溪算得上一处。
闽浙交界处的十八盘山路,险峻到何种程度毫不夸张的事实是,北方货车司机根本不敢开,要雇当地司机才开得下来。即使是当地司机,沿途也得不断停下来往烫得像电熨斗一样的刹车片上浇冷水,水箱开锅更是屡见不鲜的常事。沿途比茅坑还多的“加水”“火补轮胎”小店就应运而生。杨家溪就被层层包围在这样的层峦叠嶂之中。
当然,那是03年高速公路开通之前的事,我去得就更早了。
那年头,进山要开6、7个小时车程,杨家溪也还是“养在深闺人不识”。要不是听地保说当地驻军首长们常去那休养,估计我等也不会有兴趣贸然前往。果然,全新进口尼桑风度在鬼见愁山路磕破油箱底壳,又是吊车又是换车的惨不忍睹,这是题外话。日后回忆起来,旅游中遇到的一些挫沮或歧路彷徨,不但不以为苦,反倒别有一番情趣。
展开雄健胸怀抚慰我们的是渡头村万棵枫树林。这片我国纬度最南线的枫叶林,也是全国最大的纯枫香林。更奇的是,近300亩1.1万棵枫树林并非人为种植,究竟是鸟播还是风传水送,其种源与成因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时值盛夏,大朵大朵亮得刺目的白云在30多米高巍峨挺拔的枫树林梢低空飞掠。幽深静谧的枫树林突然生动起来,变成了一幅忽明忽暗,时黄时白的流动幻灯画。人在幻灯画中游走与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凉爽怡人的夏风吹拂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深山老林特有的青苔味,令人立感暑气顿消,异常神清气爽。
同行的每个人都在心里想象着金秋时节枫叶红透时的盛况与艳丽,每个人都信誓旦旦深秋时一定再来看红叶。而我,年年岁岁《扶桑之国探红霜》(详见拙作)贪恋红叶之余,却打定主意绝不为赏红叶再来这儿。好比初恋的情人,既然天涯两茫茫,就绝无再见面的必要。把再美好的留给想象不是更好吗何必煞有介事告诉天真无邪的孩子说所有的童话故事都不可能是真的。
杨家溪仿佛隐居江湖的绝代双骄,坐拥纬度最南枫叶林的同时,相邻不远竟是纬度最北的榕树林。
榕城土著的我,自小对榕树情有独钟。
只有上帝和榕树才喜欢孤独。见惯了孑孓独立傲而不群的单株榕树,对这的奇异古榕树群不由得友邦惊诧论。植于南宋初期、树龄最长达九百年的历经沧桑的17株古榕树至今生机盎然。这些古榕虬根盘绕,枝繁叶茂,风姿卓群,形态各异,简直就是放大了的盆景。其中一株主干周匝十余米,内芯中空,有七个洞口可容人进洞。
酷爱游泳的我,把对着古榕群意犹未尽吟哦不已的大家像赶鸭子一样赶下水。
强烈曝晒的阳光将冷洌的溪水晒出了阳光的气味。渡头村半月形的天然水库泅渡到尽头,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河床蜿蜒展露在眼前,这是刚才在岸上无从发现的隐蔽性很强的浅濑。
正好奇着,仿佛《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地保雇来的竹排赶来,排工前头拉纤,我们后头深一脚浅一脚推着竹排步履维艰地穿越湍急的浅濑。
溪流如同刚才山路十八弯,大幅度地扭捏着,每一曲河弯河套,都弯成了马蹄形的小半圆或大半圆,犹如一个个开口的银圈。在盛夏晌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整条闪着银光的山涧溪流宛若一个个银耳环、银手镯和银项圈串起来的银嫁妆;又像是节日盛装的当地畲族姑娘,满带着心爱的银器在踏春赏花,贪玩着在最短的距离内绕行出最长的观光采花路线。
一路溯流而上,两岸青山相对出,青绿葱葱,草香扑鼻,空气纯净,要想在这里找到灰尘简直比找金沙还要难。山涧越绕越圆,越绕越长,时不时就汇成一汪蓝潭,让我们尽情遨游,游累了或又遇弯曲浅濑时,便爬上竹排四肢摊成一个大字,直觉得大口喘气时澄碧的空气将肺叶染绿。
又过几汪深潭后,同行者没人游得动了,瘫在竹排上看我很骚包地独自蝶泳。
偌大的深潭,水波不兴,山泉清清,水面上流淌着朵朵白云。我真有两腋之下习习生风的感觉,感到自己不仅仅是打水漂般在水面上轻快地圈圈点点,而是幻化成彩蝶掠过千万朵飘飞的白云。天上水上的白云飞速向身后掠去。
古铜色皮肤的木讷排工水性傲人,乡人却从未见过蝶泳一法,乃大惊,问所从来。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众人贪婪地深呼吸着浓洌的草芽气味,仔细观赏着每个山沟山褶,河湾河汊,草坡草甸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是一片未经开发的美丽的处女地,没有开荒垦田的痕迹,没有住家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转过几道狭窄山口,眼前豁然开朗。每个人都对这片盛着满满一汪芬芳的碧绿高尔夫球场惊呆了眼。当然,这不可能是高尔夫球场,眼前是一大片人迹罕至、方圆数里的碧绿大盆地,美得让人不忍往上踏进一步,美得让人几乎窒息。
我们的赤脚全被清流孕育出的肥美草皮草汁染绿,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瞪绿了,再看看别人的眼珠,也是一色绿莹莹。
盆地四方是重重叠叠,一层一波的山浪,一直向闽东北大山的余脉涌去。绿山青山、褐山赭山、蓝山紫山,推着青绿褐赭蓝紫色的彩波向茫茫的远山泛去,与粉红色的天际云海相汇。
盆地三面,是壁立千仞的大陡坡,从三面的山梁急转直下。陡坡绿树交错,郁郁葱葱,远看像是晾晒的草绿军毯,整齐的军毯上还有一条条一片片靓绿、翠绿、墨绿、粉绿的抽象派图案,苍翠欲滴,一碧千里。色条之间散点着其它各色野花,将大片色块色条,衔接过渡得浑然天成。
盆地中央怀抱着满月状的一泓泉湖。苇塘湿地的茂密芦荻环绕湖边。山湖两头又蜿蜒曲折着玉带般的溪流,将三面绿陡坡的伏流水引入湖中,又将湖中满溢的泉水,输引到远方去了。
波光潋滟的湖面上几只野鸭和不知名的水鸟在中幽幽滑行,享受着世外天国的宁静和安乐。待我们靠近,水鸟们忽地噗噜噜飞起,在湖与山涧溪流的上空低低盘旋欢叫,好像隆重的迎新彩队乐团。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毫无敌意的鸟啼声,确实更增添了泉湖的静谧幽远。
这也许是连阳光也不愿过多惊扰的原始泉湖,四面崇山峻岭只让午后的阳光照耀到半个湖面,大片白云与山影投下的阴影则完全罩住其他部分。随着湖面像五花海般缓缓波动,湖中西边的波纹反射着东方青山如黛的冷色,东边的波纹反射着偏西阳光的暖色。波纹轻轻散开,慢慢滑动,一道道玛瑙红、祖母绿、寿山黄;一道道水晶紫、宝石蓝、珍珠白,冷暖交融,色泽高贵。盛夏温暖的地气悠悠浮出泉湖表面,凝成烟云般的雾气,随风轻轻飘动,如梦如幻中更增添了各色珠光宝气的冷艳凄美。
随着近距离接触,发现高贵冷艳的泉湖实质上平易近人得太过分,湖中有一处25米见方的天然游泳池练习场让不习水性者山呼万岁。原来,这里的湖底全由鹅卵石平整得近乎泳池,水深均匀,拿身体一试,深处不到1.8米,最浅处则有1.2米,太适合游泳与戏水了。
正惊愕间,眼尖的人高声尖叫起来:我的天!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野百合,比花店里卖的还要好。快过去看看!我们又急奔起来,根本不用担心会有破瓦罐碎玻璃瓶扎透我们的光脚。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娇艳亮色,竟然是一大片野生百合花丛。以前出差到北方,曾在山里见过野百合,都在草丛灌木中一只独立或几株一丛,零零散散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片。
在一片山沟底部的冲积沃土上,三四十丛野百合花开得正盛,随风摇曳,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宁静淡远的幽香。这种香和花店名贵的香水百合的香味完全不同,少了媚人的妖娆,多了份清纯自然。
边闻花香边凑近看,每朵花,花心紧簇,花瓣蓬松,饱含水分,娇嫩欲滴。比牡丹活泼洒脱,比月季华贵雍容。我从未在纯自然的野地里,见过如此壮观、较之人工培育更精致完美的大丛野百合,或许与成因未明谜团重重的硕大枫树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哼起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思忖着这儿的野百合怎么盛夏怒放,又浮想联翩起朴树的《生如夏花》来。一边哼歌畅想边走边唱,一边穿越高尔夫果岭一般的草皮小缓坡。
今晚下榻的神秘旅馆就隐藏在果岭背后的竹林里,不说根本看不出来。
军区首长们果然会享受,在这块风水宝地、翡翠聚宝盆里垂钓休憩,实在是神仙日子。
依照军营平房建造的房屋最是经济。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照看旅馆的清一色小平头大帅哥,一身腱子肉在迷彩背心后呼之欲出,一看便知是部队刚退伍下来的。
地保招呼人帮我们从竹排上卸下行李,便吆喝着要泡土法露天温泉。
停停歇歇地一路游进来,早已精疲力尽的我们,一听说居然有露天温泉,欢呼雀跃,声遏行云。一探究竟,不得不佩服特种兵们的匠心独运。
原来,所谓土法露天温泉,是将齐脖高的铁皮大油桶,剪去上盖,盛满山泉水,下设土灶正烧着柴。探探水温,正合适。一人用一口土法温泉,一边惬意地泡着一边赏玩周围的湖光山色,诚南面王而不易也。
大油桶下的土灶柴火不仅调节着温度,而且余火利用来烤香鱼、烤白薯、煨福鼎竹芋,焦香甜香扑鼻而来,我生怕连满山的树精花神都会忍不住跳将出来。
土旅馆领头的是地保的战友,分外亲切。热情邀请我们扛步枪打野鸭子,说可以在草地上生火吃烤肉。我听得刺耳,拦住跃跃欲试的地保说,幸亏你们只是战友,如果你是他的老领导,岂不是要搬迫击炮来
野鸭没吃成,山里头现摘的野生黄花菜让我记忆深刻。
粗壮的花茎有小拇指那样粗,却嫩滑味美,鲜得我像是秋翁遇花神那样快要晕过去了,单兵作战消灭掉大半盘。地保提醒说新鲜的野生黄花菜不宜多吃,搞不好中毒身亡。我不管不顾,说反正黄花菜不中毒,也要酒精中毒的。当晚果然与军营好汉们拚酒拚得天昏地暗。
夜宴过后,没醉死的惺惺相惜,相邀赏月。
一轮满月穿透阴寒的薄云和空中飘浮的山雾,照在茫茫的泉湖上,空气澄碧加上水光反射,镜如黎明般白得耀眼,白得鲜艳夺目。我试着举起空酒瓶,连酒精度52的小字都清晰可见。
白昼里被野百合比下去的竹林,在如水的月光下竟柔美如丝。每丛竹林都有2、3米高,几十支,从土里密密齐齐伸出来,伸到一米多就是茂密的竹叶,三五成群的丛丛竹林像一个花神手插的大白花篮,虽无花,却满眼只见密密匝匝的花朵。
如水的月光在若有若无缥缈不定的山雾中斑驳变幻,仿佛月亮变成了蒲公英,月影振动,轻舞飞扬地落下像飞茸一样轻柔的雪霜雪绒。
“松风清入耳,山月白随人。”我心里不由一阵阵惊叹,又掠过一丝担忧。一旦人马进驻,它的原始美很快就会消失,恐怕不久的将来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欣赏这样天然原始的处子之美了。这时,我特希望这里干脆划为军事禁区算了,或者干脆一直这么穷乡僻壤下去无力宣传无力开发地方旅游。
当然,我知道我的自私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仿佛想对喜欢的优伶说,你别拍广告可以吗其实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魂牵梦萦的杨家溪后来还去了两次,看着沿溪水泥路不断衍生,看着宾馆如雨后春笋,看着百亩桃树林植树轰轰烈烈,看着游人如织莺莺燕燕,我知道我不该再来了。虽然再去时我游得更上游更深入腹地探险,但清澈碧透的绿水与两岸奇异怪谲的青山相守得有点冷清寂寞,不复超凡脱俗的灵气与淑雅韵味。
再后来,我已无意考证高速公路全线开通与百年不遇的干旱对杨家溪的影响了。
旅游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游人所津津乐道的杨家溪秦汉古驿道、杨家将驻扎的典故、海国桃源、小武夷以及根据奇峰怪石编出的动人传说,在我看来,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杨家溪已经变成一个梦,一个并不遥远却遥不可及的梦。
唯独那轮曾经照过杨家溪的蒲公英般的月亮,依然每晚高挂在清辉的夜空之上。
只是,月亮不再是那晚的月亮,再也无法像蒲公英那般月影振动,轻舞飞扬地落下像飞茸一样轻柔的雪绒雪霜。